医生检查过後,让白羚再打个点滴,萧暮从病房出来,让她自己好好休息。阖上门的时候,他看到萧旭蹲在病房门口。
「怎麽蹲这里?」萧暮露出淡淡微笑,走到萧旭面前,撑着膝盖弯下腰看他。
「哥哥。」萧旭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,他抬起头,说:「我们能带姊姊一起走吗?」
男孩小心翼翼的询问中透露出一丝期待,萧暮一时移开视线,而後朝弟弟伸出手,把他从地板拉起来。
萧暮抬手r0u了r0u他的後脑勺,想了想,说:「姊姊有自己的家人,我们把她带回家,姊姊的家人就找不到她了,这样怎麽办?」
「可是,」萧旭有些沮丧,垂首看着自己的鞋尖,「姊姊的妈妈不是…已经…」
萧暮闻言一愣。
白羚的母亲已经不在。
什麽样的母亲会带着孩子一道寻si?
要是白羚的家庭无事发生,有人能好好照顾她,必然不至於走投无路至这般境地。萧暮不清楚白羚家里的情况,也不方便问太多,怕她伤心。
萧旭的无心之言却让他意识到,如果真的放白羚回家去,她很有可能不会受到任何人保护,只能继续过着漂泊无法安逸的生活,等待再次成为被家庭淘汰的牺牲品,或作为大人们钱权交易的贡品。
也许这是她原本的命,从来就没有道理。世道不公,人间无常,没有谁能在谁的羽翼下安然躲过一切灾祸,无恙地长大ren。
可是这一刻,萧暮却只是望着病房内已然睡着的白羚,隔着玻璃窗,那孩子熟睡的侧颜纯净,不染尘灰,棉被的遮挡下却布满零零散散,被焰火吻过的伤痕。
萧暮喉间一紧,人的心终究不忍。
「既然这样,那姊姊出院的时候,你和姊姊说好不好。姊姊舍不得你,就不会走了。」
***
幸亏那天在火烧得更旺之前,人已经从车内被救出来,白羚的伤势并不严重,轻微烫伤,只是范围较广,从脖子一路往下,x口,腹部,後背,皆留下痕迹。
脑内缺氧时间过长才是她留院观察的主要原因。经过医院几天的检查和照料,已经可以出院了。
冬日里久违的yan光自窗外透进来,洒在她躺过的单人病床上。白羚默然收拾着东西,将围巾收进萧暮给她的袋子里。
原本还有件她最喜欢的褐se外套,母亲送给她的,她不记得自己什麽时候脱下外套,不过也留在那辆车子里,一起烧没了。
她看着打包好的袋子,内心升起几许惆怅,也有几丝暖意。
或许真的有些舍不得,但还是要说再见。白羚突然有些後悔自己和萧旭说那些不要救她的话。
他吓坏了吧?一定很失望的吧。
病房的门被打开,白羚抬眸看过去。那门开得奇怪,推开的速度很慢,像是不敢进来。
白羚正感到奇怪,便看见萧旭小小的手扒在门上,一颗眼睛从门後露出来,往里面眨呀眨。
对上视线的瞬间,萧旭知道自己被看见了,只好y着头皮进门。
他移动的步伐很小,只停在门边,头微微低着,时不时偷偷瞄向白羚。
这是什麽做错事的可ai模样?白羚被逗笑,朝他招招手,「过来。」
萧旭往前再走几步,又不动了。
白羚只好自己过去,她此时b萧旭高了快一颗头,靠近的瞬间,萧旭下意识退後一些,抬起头,愣愣地看着她。
白羚抬起手,犹豫了下,像个姊姊般轻拍了下萧旭的头顶,学萧暮的。
她正yu说话,萧旭却突然往前,踮脚,张开手环抱住她的脖子。
白羚吓了好大一跳,一时间说不出话。
「姊姊。」萧旭的声音原来nn软软的,之前太小声了没听清。
「别走好不好,我想要姊姊陪我。」
白羚挣脱不开,又怕弄痛他,只好维持着姿势,心里的酸涩涌上,却开玩笑道:「这麽贪心,你都有这麽好的哥哥了。」
「姊姊跟我回家,哥哥就也是你的了,我可以把哥哥分一半给姊姊。」
小小年纪就这麽会谈判,净说什麽胡话。
白羚莫名有点想哭,抬起手轻碰男孩的背,眼眶微sh,萧旭看不见她的表情。
病房门被推得更开,白羚看见萧暮走进来,轻笑道:「小旭居然要把我让给别人,哥哥太受伤了。」
萧暮虽然笑着,眼神却极为认真,他看着白羚,白羚同样回望着他。
「但是小旭很懂事呀,以後不要後悔噢。」
不过十四岁的年纪,萧暮却知道她能明白。他瞧见白羚的眼睛变得愈来愈红,泪水在眼眶里打转,随时都能掉下来。
逃跑有用吗,白羚不敢确定。
但是那一刻心里产生的渴望,竟让她说不出拒绝的话。
她想要有一个家。
一个安全的家。
没有会上门找麻烦的恶徒,没有需要随时躲起来的威胁,没有懦弱无能的父亲。
萧旭擦掉白羚的眼泪,懂又不懂地看着她哭,踌躇地伸出手,「姊姊不要哭,我们回家。」
母亲在郊外孤独地si去,父亲的生命随时有危险,家里过不去的经济难关。
白羚拒绝思考。
她的手冰凉,牵上了另个小小的,温热的手心。
「好。」
***
萧暮租的地方是个只有一楼的小房子,没有格局的划分,只有简单的家俱。一台老旧冰箱,一个灶台,一张床,和弟弟一起睡。
「东西随便放哪里都行,你们休息一下,晚点洗手吃饭。」萧暮打开冰箱,看看里面剩下什麽能煮的菜。
白羚像是踏入别人领地的小动物,警惕得很,抱着袋子四处张望。
时间一分一秒,过得很慢,白羚和萧旭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,都是些孩子气的话。
萧暮在灶台前忙碌,边听小朋友说话,觉得有趣。家里突然多了一个人,倒是热闹了点。
以前他白天出门工作,总担心萧旭在家无聊,又怕他自己出门不安全,所以还是把他放在家里。
似是相处时间长了,萧旭不再像几天前那麽怕生,拉着白羚说了好多话,一边手舞足蹈,说得生动活泼。
白羚原本有些发困,看着小男孩滔滔不绝,停不下来的模样,觉得新奇可ai,也清醒了不少。
萧暮看着他们,欣慰地想,要是能一直这样也还不错。
炊烟升起,夕yan西下,外头温度因夜晚来临而逐渐下降,屋子内却温暖。
晚饭过後,萧暮把床让给两个小朋友睡,自己则铺张棉被,躺在床边的地面上。
一天天,度过了安稳平凡的日子。
如果知道有一天会结束,白羚一定会更用力记得。记住和他们共度的每个时刻,拿笔好好地、仔细地写下来,不漏掉任何一点片刻的幸福。
时光荏苒,每一分都珍贵。
宁静的深夜,白羚不知道自己今晚怎麽了,分明感觉很疲惫,头脑却异常清醒,没有一点睡意。她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,想到了许多事。
半年了,不知道父亲过得怎麽样,有逃跑吗,还是被那些人找到了?
枕头sh了一小块,白羚轻轻啜泣,压抑着哭声,害怕在这安静的夜晚会被听见。
她其实有很多的不明白,心里的困惑不断滋长。如果母亲还在的话,会因为她的懦弱和胆小,因为她的贪心而怪罪她吗?还是会称赞她是聪明的孩子,懂得保护自己?
母亲是恨父亲的吗?
还是其实是因为她的存在,母亲才不得不选择这样的结局?
白羚莫名有些想笑,开口却嚐到眼泪流下来的苦涩,止不住的念头快要将她压垮。
肩膀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。
白羚明显一抖,屏住呼x1,思绪顿时化为空白。
良久无声,一只瘦小的手臂自背後伸了过来,抱住了她的腰。
「姊姊,」萧旭的声音很轻,几乎听不见,「你受伤的地方还会痛吗?」
没头没尾的问题,让白羚愣了愣,她竭力收起情绪,勉强开口,「当然不痛了,早就好了。」
萧旭ch0u回手,空了的地方突然有些凉,白羚睁着眼,在昏暗中听见他说:「你骗人。」
白羚翻过身,与萧旭对视。睁开许久的眼睛已经能适应房间的黑暗,两人如此近的距离,能清楚看见对方的表情。
「我哪有骗人?」白羚眉头皱起。
萧旭的眼睛乌黑,无邪,里头的澄澈和清明让人沉溺,白羚一时看得出神。
「那你为什麽常常哭?」
未翻页的旧记忆在夜晚的凝视下无所遁形,被迫摊了开来。流淌在皮肤下的血ye,滚烫得让x口钝疼。
纵然白羚的内心有多少话,总不能对个十岁的孩子说。她却总是藏不住情绪,小孩子的心里像是有面名为「诚实」的镜子,能照出人真实的模样,把她看通透。
白羚没回答,只将萧旭一把揽近,单薄的x口,瘦小的身t轻轻相碰。
冬季早已过去。
或许对这个年纪的孩子而言,同侪间亲昵的拥抱会引起羞涩和抗拒,他们却从来不觉得。
萧旭没上过学,没有和同学相处的经验。羞耻心是学习而来的,是社会赋予人的教条。
白羚眼角残余的sh润,被萧旭抬手抹掉,他不再动,乖巧地缩在她的怀里。
拥抱的温度带来让人安心的魔法,白羚暂时忘掉烦乱的心绪,贪婪地溺在这份温暖中,沉沉睡去。
萧旭小幅度地仰起头,从他的视角只看得见白羚微微出汗的脖颈,那是被炎热的天气蒸出来的。
「姊姊如果是想家人了怎麽办?」萧旭轻声滴咕着。
似是不满意这样的距离,看不清楚姊姊的脸,萧旭挣脱白羚因睡着而松开的手臂,身t轻轻地往上窜,直到能和白羚平视的位置,呼x1轻洒在彼此的脸庞。
「我才不要把姊姊还回去。」
萧旭似有些生气,更用力、更紧地回抱白羚,让她在睡梦中被热得蹙起眉头。
***
在这里的日子过得很平静,让人感觉那些沉重的记忆好像已是很久之前发生的事。
称不上丰衣足食,却是温饱安稳的日常。
萧暮从以前便自己赚钱养活他和弟弟,虽然他总和白羚说,她留在这里只是多副碗筷的事情,却多了个人陪萧旭,是他们兄弟俩赚到了,白羚心里却清楚,萧暮的工作似乎变多了,不到夜深都见不到他人。
多负担一个人的生计也是不容易吧。
因此白羚总是自动自发地帮忙打扫家里、煮饭炒菜,尽量让萧暮回到家後能好好休息。她的重责当然还有照顾萧旭,平日里教他识字,陪他画画。
虽说习惯了这样的生活,有些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发生了,白羚以为自己几乎快要忘记,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却会拼凑成不同的形式,反覆出现在她的梦里。
有次她从噩梦中突然惊醒,背部淌着冷汗,睁眼所见是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眸,极近的距离,微微蹙着眉瞧她。
白羚半晌回不了神,脑袋中紊乱的画面像是在烧,烧得她头疼。
「姊姊,」萧旭退後一些,站在床边,「我叫了你好久,但是你都叫不醒。」
白羚勉强撑着身子坐起来,她看了眼墙上的时钟,已经下午一点了。
她看着萧旭,虚弱地说:「抱歉,我有点不舒服,你还没吃吧?我去做饭。」
萧旭闻言皱紧了眉,他拉住白羚的手,微微用力把她按了回去,「你不舒服的话就继续睡吧,我不饿。」
白羚抬头看他几眼,坚持地说:「不用,我没事。」
萧旭是很听话的孩子,x格温顺、不要强,遇到不开心的时候也只会和人闹个几句,很快便会放弃。
这天不知怎麽了,和白羚僵持很久,y是不退让,到最後他双手张开挡着路,就是不让白羚进厨房。
白羚的头还痛着,梦里的画面仍占据她的脑海,不断交替出现。
她莫名觉得很吵,今天的萧旭又特别烦人,她像是再也忍不了,朝着他吼:「你别那麽幼稚!让我清静一下可以吗?」
一阵安静。
萧旭委屈地噘起嘴,泪水在眼眶转着却没掉,他推开白羚,生气地说:「随便你!」
白羚看着萧旭坐回床上,背对着她,不理人了。
她捏了捏眉心,心想这饭也很难吃得下去了吧,但尽管如此,白羚还是把饭做好了端上餐桌,自己却没吃,她看了眼那还在赌气的背影,叹了口气,出门了。
萧旭听见门阖上的声音才转过头,对着门盯了几秒,轻轻地「哼」了声。
白羚没走远,在不远处的草皮上坐了下来。
以前母亲压力大的时候,常看她随身带着一款白se盒子的菸。白羚望着天空飘过的一朵朵白云,从口袋里0出盒菸。
自从搬来这里後,只要她梦到母亲,醒来後都会偷偷点燃一根菸,把它放进嘴巴里含着。她不喜欢菸的味道,但是这麽做彷佛就能透过这熟悉的气味,在一片烟雾之中,看见母亲的身影。
这盒菸是她将萧暮给的零用钱存下来,自己在便利商店买的。她生得一脸清冷淡漠,面容较同龄人更为成熟,再加上乡下人大多b较「不拘小节」,对她来说买到个菸不困难。
菸的味道依然很苦,呛得她轻轻咳了起来。
回忆浓又淡,浅又深。
原本她对此不以为意,直到後来有次发现萧旭竟然偷偷拿走她的菸,点了火以後x1了一口,重重地咳了起来,好久都没停下来。
白羚原本在厨房煮着饭,听到声音走出来,看到这幕吓得不行,赶紧把菸从萧旭手中抢走,大声地说:「你做什麽?谁让你自己拿的?」
萧旭也被她吓到,边咳嗽边朝她说:「我看,咳,你常常这样,我以为这个…」
白羚紧张地一把抱住萧旭,说:「以後不准了,ch0u菸对身t不好,知道吗?」
萧旭不懂什麽叫做「ch0u菸」,安静了几秒,才慢吞吞地复述她的话:「对身t不好,那姊姊也不要ch0u烟。」
白羚轻拍他的背,而後点了点头,答应他:「好,以後不会了。」
这是最後一根。
奇怪的是这次她没在烟雾後看见母亲,反而看见了被菸呛到後不断咳嗽的萧旭。
她一愣,然後把菸捻熄。
算了,都答应过他了,白羚心想。
她把没ch0u完的菸放回白se盒子里,然後一起扔进垃圾桶里。
白羚走回家,看见萧旭已经睡着了,桌上的饭菜吃了一半,剩下的一半应该是留给她的。
白羚动作放轻,拉出椅子坐下来,低头看见一张黏在桌上的便条,上面写着几个字,字迹又歪又斜。
“姊姊对不起。”
笨蛋,道什麽歉,他又没做错什麽。
她拿起放在餐桌上的笔,在那句话底下写了几个字,然後走到床边,垂眸看着萧旭睡着的脸,热得像一颗红苹果。
白羚轻轻一笑,把便条纸贴在床头。
屋内转动的风扇声,窗外清脆的鸟鸣,床上微弱的鼾声。
便条纸黏x不强,被风吹得飘落在萧旭的枕边。
“姊姊对不起。”
底下多了句回覆,同样颜se的笔,不同笔迹。
“谢谢你,有你真好。”
平顺的日子像走在沉睡的狮子身上,稍不留神,就惊醒了危险。
这一天还是到来了。
白羚一如既往地收拾着刚用过的餐盘,水流声刷刷地响,让她险些没听见门外的敲门声。
她关掉水龙头,等了一会儿,那敲在木板上沉重的声音再次响起,清晰可闻。
萧暮陪萧旭去後山边画画,此时家里只有她一个人。
白羚把手擦拭乾净,敲门声不屈不挠,隔个几秒就连响三声。她默默地拿起门边挂着的雨伞,屏气凝神,把门打开一个缝。
预料之中的暴力并未发生,外头没有一点动静,白羚才把门彻底打开。
许久未见的父亲,和两年前记忆中的样子已有些不同,他打扮得朴素低调,全身上下没有一件衣物是她在家里见过的。鸭舌帽、黑se口罩,即便只露出一双眼睛,白羚仍然认得出来。
奇怪的是,她之所以感觉有异,是因为b起家里出事後,那个每天闭门不出、酗酒暴怒的男人,她更记得父亲总是穿西装上班,光鲜亮丽的样子。
像屹立不摇的大树,沉稳,坚定,意气风发。
最後待在家的那段时日,白羚几乎没和父亲说到什麽话,此刻人就这麽站在她面前,她仔细地瞧着父亲沧桑的眼尾,多了好多皱纹,他老得好快,刺得白羚心脏紧缩着疼。
她以为自己不会再对这个人有任何怜悯。
「你来这里做什麽?」白羚的声音很冷,尽管内心翻云覆雨。
她不知道自己更害怕父亲过得不好,还是更害怕父亲会夺走她现在的生活。
父亲盯了她片刻,正yu开口,却听到背後有脚步声靠近,他随即转过身,和正好回来的萧暮对上视线。
萧暮愣了下,对上白羚的视线,几秒过去才反应过来,他拿不准对方的来意,只隐约有gu不好的预感。
他想缓解尴尬的气氛,主动礼貌x向白羚的父亲打个招呼,并请他们进去家里。
「家里面有点乱,伯父……」
「咚」的一声,白易盛突然跪了下来。
萧暮立刻回身,眼睛倏地睁大,「你…」
白易盛的声音有些沙哑,语气却强y,沉声说:「请你把nv儿还给我。」
电风扇在一旁运转着,沙沙作响,映着此时屋内的沉默。
萧暮瞟了白羚一眼,见她面无表情地盯着父亲,看不出在想些什麽。
「伯父,」萧暮只得乾巴巴地应对,「我想您误会了,我和您的nv儿…」
「误会?」白易盛冷笑了声,「我找了nv儿整整一年半的时间,心想她不是这样不回家的孩子,想过各种可能x,唯独没想到她会跟人走。」
白易盛的眼神带着锋利,看过去能把人刺伤,他径直看进萧暮眼里,虽然人还跪着,态度却无抱歉之意,说:「我nv儿今年才十五岁,你这样算不算是诱拐未成年?」
白羚忍不了这话,身子一动,被萧暮y生生挡了回去。
萧暮倒是不气恼,只轻轻叹了口气,平静地对白易盛说:「听听您nv儿的想法吧。」
***
今天天气很好,抬头仰望天空,一片云也没有。
萧旭坐在草皮上,抱着画板发呆。
还未上完se的画,已然看得出来是个nv子的轮廓。清冷的面孔,淡笑的唇角,眼睛是温暖的褐se。
萧暮回去拿用完的颜料,已经去了好久。萧旭百无聊赖地玩起了自己的鞋带,将绑好的蝴蝶结拆开,又重新系上。
天se已晚,将落的夕yan把天空染得橘红,像是一片画布。
时候不早了,再晚一些周围会变得更暗,也没办法画画。萧旭收拾好颜料盘和画具,把它们一一装进袋子里,准备回家去。
家里旁边的巷子内传来白羚说话的声音,似乎还有陌生的嗓音,萧旭原本轻快的步伐慢下来,停在转角处,不再往前。
他想探头,又怕被看见,心里没来由升起一gu焦燥的感觉。
「白羚,」白易盛的父亲声音很沉,像心口压着颗石头,「是我们对不起你。」
风拂过身侧,白羚的衣角被吹得掀起了一角,又轻轻被抚平。
她没有说话,只静静地瞧着跪在地上,毫无尊严的男人,神se冷峻。
难道大人只有下跪这招了吗?这麽做能把罪孽都跪消失吗,还是能把已经逝去的生命跪回来?
「你母亲……」白易盛竟有些哽咽,「她真的是没办法……那些人不放过她,不放过我,她就私底下去找他们……那些事你也不懂……」
一记响亮的耳光,打断了白易盛的话。
萧旭抖了好大一下,挺直的腰际逐渐僵y,甚至到了有些发抖的地步。
这是白羚第一次出手打父亲,她的手颤抖着,随後摀住自己的嘴巴。
她深ai的母亲,身上总是有着青紫的掐痕,瘀青,不明的红痕,她竟然没看明白。
白易盛没有反抗,生受了nv儿这一下。他在抬头之时,眼里彷佛有无尽的火,神似那天母亲身边燃烧的熊熊烈火,深深灼伤白羚的心。
「他们知道你还活着……」白易盛用力闭了闭眼,一鼓作气地说出口:「他们答应我,你还是小孩,不会伤害你,如果你肯和他们走,这笔债就一笔g销。」
白羚听见这话,愣愣地看着父亲,半晌接不上话。
她知道父亲在求她,求她认命,这迟来的事实轻易便挫伤她的x口,呼x1都能感觉到疼痛。
她缓慢抬起手,隔着点距离,指尖停在父亲的脸前,虚虚地描摹着那苍老的轮廓。这张沉痛的面容历经朋友背弃,妻子受辱,亲手葬送身边的家人。
是他的错吗?
白羚垂眼,一直忍着的眼泪终於落下,落在她冰凉的手背。
昏h的天se转暗,夜晚将至,无人注意到躲在转角的孩子,似懂非懂地听完了他们的对话。
「再待一晚吧,我明天早上来接你。」白易盛顿了顿,还是补上一句:「刚才抱歉,我知道你和那小子没什麽,我只是…」
白羚抬手,示意他不用解释,宽慰地笑了笑。
白易盛临走前,萧暮想要送他到门口,被他挡了回去。他拍了拍萧暮的肩膀,说:「谢谢你对我nv儿的照顾。」
萧暮不清楚他们父nv俩方才聊了什麽,一时间没懂白易盛怎麽突然就对他改变态度,只能乾乾地笑,客套几句。
送走白易盛後,萧暮立刻拦住白羚,想问清楚:「怎麽回事?他来找你做什麽?」
「暮哥,」白羚淡淡地朝他笑,「这段日子很谢谢你,没有你的话,我活不到现在的。明天爸爸就来接我回家,不用再麻烦你了。」
萧暮一怔,从她的语气里察觉到不对劲,追问:「为什麽?他这麽久都没有来找你,现在突然…」
「哥。」白羚想毫无痕迹地ch0u回手,萧暮却拉得很紧,她叹了口气,「我不可能一直不回家的。」
对视良久,像是一场无声的对峙,伴着夏日规律的虫鸣声。
白羚张了张口,对上萧暮担心的眼神,在心里深呼x1几次,才说:「其实是我们家欠了别人很多钱,之前一直没和你解释清楚。」
萧暮闻言一愣,松开了她,示意她继续说。
「妈妈担心还不出钱,日子会过不下去,就想带着我一起si。」白羚省略了中间那些不堪的事,只挑b较容易被接受的说。
即便如此,她还是感觉解释起来很困难,母亲临si前的模样在脑海挥散不去。
「但现在都没事了,爸爸还完钱,那些讨债的人也不会再来了。」白羚走向沙发,转身坐下来,再次看向萧暮时已然敛下心绪,装得神se自若,不露破绽,她大概是块适合说谎的料。
萧暮眉头微皱,总觉得太轻易了,他还想再问什麽,却突然听到关门声,他们两个同时回头看去。
一个小小的身影晃过窗边,朝着夜se奔去。
白羚反应过来,迅速站起身,却感觉一阵头晕,萧暮见状立刻伸手扶住她,说:「你休息吧,我去看看。」
白羚轻轻点头,没再逞强。
夜深了,各家各户都闭门不出,在房里舒服地吹着风扇,白天在外头已经热得人汗流浃背。
萧暮一边喊着「小旭」,一边在弟弟可能会去的地方不断绕着。这附近没几盏路灯,一到夜晚,天se便暗得什麽东西也看不清楚。萧暮轻r0u了下乾涩的眼睛,开着手电筒继续找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白羚待在屋子内也没睡着,她抱着膝盖蜷缩在沙发上,听见家里後边传来不明显的窸窣声。
她听了一会儿,而後悄悄地溜出去,动作轻手轻脚,怕惊动了人,果然看见萧旭,他坐在後院的草堆附近,屈起膝盖,手臂交叉搭在膝盖上,把整张脸埋进去。
月光洒在男孩身上,照得他身子一半没入黑暗,一半尚在明亮处。
白羚慢慢走近,萧旭感觉到有人靠近,垂着的肩膀ch0u动了下,抬眼看向来人。
那双眼睛哭得通红,看起来受尽委屈,盯着她的眼神却有些冷。白羚微愣,以为是错觉,心冷不防紧了紧。
「你…」
萧旭把头转过去,不和她说话。
白羚眼眸微动,正yu开口解释,萧旭却突然站起来,什麽话也没说,径直朝她来的方向再次跑开,经过她的时候,那小小的肩膀撞到了她的手臂,不重,却磕得她有些疼。
萧暮正好绕回家,迎面看见弟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跑过来,他立刻蹲下来一把将弟弟揽进怀里。
萧旭挣扎的力道很大,萧暮险些拦不住他,他压住弟弟不断窜动的後脑勺,让他靠在自己的肩头,哄道:「怎麽了?」
萧旭一言不发,只是不停地哭。
「是因为姊姊要走?」萧暮拍了拍弟弟的头,宽慰道:「不住在一起又不是见不到面了,姊姊只是要回家,以後我们再去看她呀。」
萧旭充耳不闻,y是挣开萧暮,又跑走了。
白羚看见这一幕,眼角不争气地泛起泪,她挪开视线,脱力般轻靠在家门外的墙。
萧暮走近她,轻声说:「没事的,让他闹一下,他只是舍不得你,过一阵子就好了。」
沉稳的声线在深夜里莫名让人安心,好像一切都能够安然无事。
白羚没敢抬头,怕被看见她连自己也骗不过的眼睛,她低低地「嗯」了声,作为回应。
大抵所有的东西都有期限,这段日子像是从老天爷那里偷来的,自她从满布白烟的车内被萧暮救出来的那天起,就不过是时间的幻影,是她不可贪的妄念。
短短的一年半,对孩子而言,却能像是好几年这麽漫长。
以至於未来,白羚能想起来的总是这个小小的屋子,漏水的屋檐,老旧的风扇,生锈的灶台,却承受得起寒冬的冷冽,夏日的酷晒。
当年的他们奋力抵抗命运,顽强,无惧,都将在成长的路途上化为回忆的一页。眼底浓厚深刻的ai与恨,会随时间变得寡淡,变得不值一提。
白羚坐上父亲的车那一刻,萧旭也没有出来送她,她摇下车窗,和萧暮道别,眼睛却彷佛能看穿他身後的那扇门,再看看那个总ai黏着她的孩子。
「没事。」萧暮读懂了她的眼神,犹豫了下,久违地0了0白羚的头,轻笑道:「下次见,你要好好的,保重。」
车子经过的地方吹起一片沙,白羚把头探出车窗外,不断地挥手,直到看不见那存满她珍贵回忆的地方。
在那些身不由己的岁月,现实如此残忍不堪。
「情动之初,yuwang萌芽在无可追溯的时间里。」
***
「别跑!」
夜半时分,繁华的闹市街区,小巷里更是人cha0拥挤,酒店街的生意正好,却被几个气急败坏的人扰了气氛。
「妈的。」穿着黑se衬衫的男人累得追不动,撑着膝盖大口呼x1。他扣子解开一半,露出里头的白se背心,未被衣物遮挡的皮肤连着整片的刺青。
「还不快给我追?」
「是!」
男人身旁的两个「随从」立刻拔腿狂追,一点也不敢慢。
城市边陲这一带原本已是趋近没落,附近几乎没有商家,居民们即使平时顺路经过此地,也多半会选择绕道走,宁可车程远一些,也不想靠近这块区域。
据说这一带曾经发生过不少黑帮乱斗、擦枪走火,近年来也有几件偷拐抢骗的案子,说是犯罪者的聚集之地也不为过,里头盘根交错,乱得当地政府都很难假装看不见,却始终难以斩草除根。
这样看似没人想碰、毫无商机的地带,自从去年某间开在巷子内的特se酒馆顺利开张,不久後便为这个小区迎来过去二十年前久违的光景。
附近相关产业更是一家接着一家开,形成一条着名的「酒店街」。灯火通明,五彩夜幕,夜晚人声鼎沸。
「哐啷———」
地上的酒瓶被踢远,几个身着黑衣的男子拿着木棍在巷子内追逐,尖叫声沿路响起,惊得人心惶。
穿着黑衬衫的男人留在原地,不紧不慢地点燃指尖的菸,突然听到声音才抬头,一个身材窈窕的nv人正迎面朝他走来,他盯着看了一会儿,然後朝她一笑。
***
人挤人的巷弄,明目张胆地逃跑反而显眼至极,藏身在人群之中才是不容易被发现的办法。
一名nv子正在一件件脱掉身上的衣物,直到剩下最後一层黑se连衣裙。她谨慎地观察四周,尽量让自己的动静别太大,她将脱下的外衣、配件随手塞进沿途经过的垃圾桶,然後不断拐弯,往人多的地方窜。
烦si了。
她不自觉加快脚步,忽然间,感觉到右边有一道视线正盯着自己,她顿了顿,然後果断地拐进左边的一条小巷。
有人跟在身後,白羚如有所感,她x1了口气,不顾脚下还踩着难穿的高跟鞋,几乎跑了起来,那个人却仍跟着她,隔着点距离,跟得并不紧。
过了两个路口,那gu被人紧盯的感觉消失了,白羚倏地回头,却没看见可疑的人。她捏了捏指尖,不敢松懈,转回身继续往前走。
「碰——」
白羚没注意迎面撞上个人,疼得摀住额头,对方亦被她撞退了小半步,她下意识抬头看去,那人b她高了整整一颗头,戴着口罩,看不清面容,她却只用一秒判断对方不是方才在找她的人,随後轻轻皱起眉头,口气冷淡:「抱歉。」
那人却意外地拉住了她的手腕,声线清冷,说:「你在躲人吗?」
白羚一愣,一句「关你什麽事」还没说出口,对方突然看了她身後一眼,拉着她的手顿时用力,将她扯到身侧的墙面後方。
「你…」
那人随即松开她,压低声音,简短地说:「往这边。」
白羚眼角余光瞥见熟悉的身影,正从对面巷子其中一间酒店走出来,男人一手拿着木棍,一手拿着摔碎的酒瓶,明显还在找她,她瞟了眼身边的少年,不再多说什麽,略微低头,径直朝对方说的方向离开。
好心提醒她的人此时才缓过劲,他轻呼出口气,愣愣地看向白羚离去的背影。
此时在隔壁条巷子,nv人着纯白和服,布料上绣着浅粉se的花纹,素雅低调,动作间却彷佛带着自然的妩媚,她慢慢地走到黑衬衫的男人面前,语气轻柔地说:「宋哥,你g什麽这样子吓人?」
被称作宋哥的男人吐出一口烟,挑了下眉,轻笑着说:「我吓人?」
他将菸扔到地上,用脚踩熄,语气不满:「明明是那贱nv人自己找si,收了老子的钱,碰都不给碰。」
「矮唷,说话别这麽难听嘛。」杨华凑近些,在宋久炎的耳边说:「我们这里本来就不做黑的呀。」
宋久炎「嗤」了声,目光终於正视杨华,正yu再回些什麽,却被打断。
「宋哥,」杨华轻挽上宋久炎的手,对他温声说:「我们别闹了,你说说看,想要什麽补偿?」杨华的眼睛里似盛着蜜,微弯的眼角g人得很,耳语道:「我都能陪你呀。」
「行了。」宋久炎摆了摆手,看不出是不是真被哄开心了,从口袋里0出手机,按了几下,把手机拿到耳边,说:「你们回来吧,别追了。」
杨华轻轻捏了下他的手心,笑得b方才真心一些,g着人回酒店了。
***
无人的小公园,树叶受风轻拂,飘落了几片残叶。
白羚坐在堆满落叶的长椅上,俯身按了按自己的小腿,穿着高跟鞋的脚後跟有些红肿,幸亏没跑得太久,不然就要磨破皮了。
夜里温度降得快,仅穿一件无袖洋装有些受不住凉,白羚捏着鼻头打了个喷嚏,低头看表,将近午夜十二点,她r0u了r0u鼻子,冷声说:「再躲就没意思了,出来吧。」
一个戴着口罩的少年从一棵树後面走了出来。
白羚双腿交叉叠着,身t微微向後,靠在椅背上,双手放松地落在腿上,下巴朝少年轻抬。
「……」少年看上去有些紧张,眼睛却直直地看着她。
「怎麽?」白羚扬起眉,回视那道打量她的视线,而後身t慢慢向前倾,背部离开椅背,她唇角微g,说:「好看?」
「……」
白羚本来就不具备什麽耐心,她没好气地说:「哑巴啊?不会说话?」
少年乌黑的眼眨了眨,似乎在犹豫什麽,他缓慢地抬起手,g起口罩一边的耳挂,还没摘下来,白羚突然出声制止:「等等!」
眼睛。
白羚默不作声,没人察觉她放轻了呼x1,一眼不眨地注视着少年的双眼,像是要把他看穿,少年不自在地挪了挪腿,没有说话。
彷佛能相互感应,那道回视的目光里似乎多了点温度,还有些隐约的期待,在低温的夜里如星光熠熠,明火生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