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一章琉璃夜(上)(1 / 1)

琉璃灯会,从最初为吸引人流,渐渐变成年轻公子姑娘正大光明到外约会的借口。常说十五月圆,今夜却是天不怜人,天色晦暗,不见朗月,只余零碎星芒。长瑠街道店铺林立,两侧的商户挂满琉璃灯,浅浅的蜡油上燃起如薄雾般的火光,琉璃色透耀目,油火为其蒙上一层橘色,像残阳缱绻,执意照亮夜幕。张则彦端着两副面孔在府里走动,时而燥狂,时而温和,下人早已习惯,恭敬地喊了声世子又接着忙活。临近酉时,他吩咐张炎先备车接沐攸宁和董倬行到酒肆候着,自己则去寻赵清絃交代那件事的细节。沐攸宁坐在镜台前,赵清絃像随从一样立在旁边,看着她几乎把桌上的饰品都试过一遍,仍是没有主意,来回换了好几样作比对。赵清絃好奇地拿起一根步摇,见此,沐攸宁又递出另一根相仿的,笑眼盈盈地问:“哪个更好看?”他举起步摇至眼睛平视,捏着末端看得仔细,没有答话,弯身替她簪上。赵清絃避开她的目光,又挑了一双耳坠,两指在她耳珠轻捻,指腹覆在那小小的耳洞口摩娑,迟疑道:“原以为……沐姑娘会邀我同去。”沐攸宁一愣,问:“小道长有兴趣?”赵清絃没回答,看着铜镜内倒映的少女,与镜中人对望。沐攸宁回身抱住赵清絃的腰,抬头看他:“真想狠狠疼爱小道长一番。”“沐姑娘要言而有信。”赵清絃不禁笑出声来,握起她一绺头发把玩,随口问:“世子也会去?”“会呀,本就是世子邀我去的。”赵清絃沉吟不决,虽他与董倬行未打过照面,可猜也知道两人相处不会融洽,便是没有沐攸宁这层关系,他也能如此笃定。按县里的百姓所言,琉璃灯会人流不少,想起她说过自己从未去过这类盛会,国师又向来喜欢挑人多的地方下手,要是因为他的缘故闹出什么,怕是会扫了她兴致。思及于此,赵清絃不免有些烦躁,甚至生出退却的念头。“我跟着前去定会起争执,害得沐姑娘玩得不尽兴。我……在这里等你回来罢了。”“不怕,我看世子想邀请的人本来就是你,只是怕你受累便没有开口。”沐攸宁摇了摇头,片刻像意识到什么似的松开了手,道:“我去找世子说一声。”“这个眼神……”秀发在掌心滑过,软意犹在,赵清絃愣了半晌方默默收回手,颓然喟叹:“定是觉得我为和世子密谈才要跟去吧……”张则彦听了沐攸宁的话,面露喜色,爽快地应下。别说曾邀过她共赴灯会,如今不过多带两个人,并不妨事,且单凭灯会龙蛇混杂,能混淆视线这点,更是让他生了说服赵清絃同去的念头。他原打算先去找赵清絃,待灯会热闹起来再去酒肆和董倬行会合,眼下赵清絃也会同去,便不必费心耗时,直接和几人徒步至董家的琉璃店。董倬行早在店面候着,他只听张则彦提过沐攸宁会来,看见几人的身影一怔,不料赵清絃也跟来了。他不由地想起设席那夜,在侯府等到叁更仍不见沐攸宁踪影,只道对方被什么事耽搁,次日早早去寻,竟见她和赵清絃一道自房里出来,这才知道自己被耍了,最后一言不发地离去,之后都未有再去找她。赵清絃随口问:“沐姑娘想要琉璃灯吗?”“要的要的!董师兄说过他父亲造一盏予我,不过那夜我没赴约,想来是无缘看见名匠的手艺了。”灯会将将开始,沐攸宁此时看什么都觉得稀奇,视线左右扫视,忙得不可开交,哪管得上寻找董倬行,然听到她的话,赵清絃却不由抿唇,很快又弯了唇角,挂上那让人熟悉的笑意,望着琉璃铺的方向,试图打量那伫足未动的人影。虽双方都知晓那夜的邀约不过是个陷阱,然董倬行意图未明,沐攸宁也拿不准他过去的话有几分真,又掺进了几分假,眼下只觉多想无益,不若好好享受灯会,寻个合眼缘的琉璃灯,在这月夜留个好回忆。她拉着赵清絃的袖子,语调高昂地道:“听闻灯会上有好多新奇玩意,果真不假,小道长等会可要慢慢陪我逛灯会!”赵清絃收回视线,由衷地应下:“那是自然。”张则彦深受邪气影响,素日惯以马车出行,久未走在闹市,现只觉脑中嗡鸣不断,彷佛有谁正对他下达命令似的,心神浮空。他努力压抑住涌现的戾气,忽一回神,接下的话竟是数息之前:“若是打一个新式样定然是来不及的,不过董伯伯的店里有现售的,姑娘看上了我替你要一盏过来吧。”沐攸宁有意忽略他颈脖的细汗,开怀点头,顺着他的话说下去,并不显突兀:“小道长和澄流都要!”赵清絃不过笑笑,澄流则是嫌弃地拒绝她的好意:“免了免了,提着多麻烦啊。”董倬行提着花灯候在铺子,不等张则彦打招呼,径直往沐攸宁走去:“宁儿,这是师兄答应你的。”沐攸宁久未听到这称呼,不免太过亲昵了些,竟让她想起沐殖庭,一时恍神,未有伸手接过。赵清絃见她盯着这盏栩栩如生的兔子花灯没有眨眼,只以为她喜爱得要紧,瞥了董倬行一眼,后者无惧地与他对视,眉梢轻扬,眼神满是挑衅。赵清絃弯了唇角,他从来都不是那般体贴之人,才不会在意当众翻脸后丢的是董倬行的脸面还是侯府的名声,一手抢过花灯,在众目睽睽下错步至沐攸宁面前,侧身将董倬行挡去:“沐姑娘。”沐攸宁回神,花灯内已置好灯油,赵清絃不知在何处取了枚符纸,在她的注视下腾空燃起火苗,将花灯点亮。赵清絃举着花灯,意有所指地问:“喜欢吗?”沐攸宁若有所悟,双桃花眸顿时添上笑意,接过花灯,声音软软地回答:“喜欢。”董倬行显然不愿把事情闹大,脸色一沉,低斥道:“慷他人之慨。”

“确实。”赵清絃颌首,刻意在父亲二字上加重语气,颇为认同地道:“我并非匠人,只好借别人父亲的手艺献礼了。”铺子内气氛陡然凝固,不少人客被诡异的场面吸引过去,又碍于董倬行释出的杀意过于沉厚,大多客人都怕受牵连,纷纷退至门外。仅剩叁两个胆子稍大,或途经此处不知发生何事的伫足观看。见状,张则彦也顾不得其他,未待董倬行反驳就急忙打断他们,插话道:“董大哥息怒,这大好的日子就别动怒了,都是出来图个乐,何必坏了好心情?”“况且……”张则彦向张炎扬起右手示意他将人群赶走,随即压低声线向董倬行说:“这位便是我提过的赵道长,法力极高。”董倬行暗吃一惊,微不可察地蹙了眉,须臾舒开:“天色不早,起行吧。”张则彦松了口气,道:“酒肆热闹,我特意为今夜的表演订了雅间,诸位可畅谈一番。”***几人在大街上走着,许是张则彦素日名声差劣,如今看他身旁的几人脸色不善,更有女子混在其中,众人都唯恐避之不及,纷纷远离他们。沐攸宁提着琉璃灯走在赵清絃旁边,步摇上的铃当声音清脆盈耳。闹了这么久,灯会已至中段,两道的摊贩叫卖不断,人潮如织,她边走边看,最后驻足在一个捏面团人的小摊前。赵清絃默默跟上,忽尔勾起她手,看得摊主咋舌,偏生两人不觉有异,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,渐渐被张则彦等人拉开了距离,落在后头。“沐姑娘想要哪个?”“这个好看!”沐攸宁松开他的手,弯身挑了一个小男生模样的面团人,赵清絃侧首垂目,瞥眼看去尽是些没做好的残缺品,唯她手上这根捏得细致,倒称得上一枝独秀。赵清絃取过花灯好让她空出一只手掏钱,又问:“不要现捏的吗?”沐攸宁高兴地回道:“不用!捏太好我会舍不得吃掉。”摊主见她大方付钱,顿时眉开眼笑,敛起讶色,也是,琉璃灯会这么多的男男女女,再是大胆一点也不妨事,何必惊慌如此?他掂了掂钱,虽说是赏钱,可似乎给太多了,正苦恼如何是好,二人已欲离开。“姑娘稍等!”摊主自知手艺不好,又鲜有贵人光顾这些小摊,心中并不踏实,连忙赠了一根小女生模样的面团人给他们,只道两根凑作一对,图个吉祥意头。赵清絃并不好这些吃食,听他如此解说只觉好笑,若非已经付了钱,怕是会以为摊主要讹他们再买些。他颌首接过,这歪眼的小人儿单看背影倒也算和她手上那根般配,不想浪费,便又顺手递给沐攸宁。摊主见他领情,愈加开怀,指向沐攸宁手上的小人,笑言:“还是姑娘好眼光啊,那是我娘子做的,现下时间尚早,灯会通宵不闭,我怕她受累便先来支起摊子,不想只有她做的能卖出去,就剩下你挑的那根了!”两人在这里耗了些时间,张则彦回头一看,终于发现他们没有跟上,便在酒肆前停下脚步,待人到齐才一同入内。几人在门前等了好一会儿,张则彦觉得无聊,打算先问问澄流那个计划该准备什么。然而,他才刚开口就被董倬行打断:“丢人。”张则彦不解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,只见沐攸宁牵着赵清絃慢悠悠地往他们的方向走来,远远的两道身影被灯色笼罩,倒有几分在灯会相约的情人模样。沐攸宁一口咬掉面团小人的胳膊,问道:“小道长真的只是陪我出来吗?”赵清絃一怔,没想过她会这样问,仍是坦然地道:“不止。”“我就知道没那么简单。”沐攸宁瞇眼看他,笑问:“是和世子讨论那个计划吗?”“为何要讨论?”赵清絃颇有些不解,那所谓的计划错漏百出,纯粹是他随口一提的话语,张则彦应下时自然权衡过利弊,知晓他不会给予任何帮忙,最后还是选择答应,那么他要做的就只有提供阵法而已,何来的讨论计划?他实在是太不谨慎了,明知道沐攸宁于他们而言比千万黄金贵重,竟把她带来了侯府,置身在危险之中,哪怕金光咒已足够抵挡大多的祸患,也未免过于疏忽。赵清絃脚下一停,顿觉醒悟,那个硬要跟她出来的原因,似乎被误解了?这回真是错得厉害。“沐姑娘说和他双修,这话我听得极不舒坦。”赵清絃回想起她那夜漫不经心的神色,虽深明这姑娘并非因为情动的缘故而以身作饵,甚至,有一半的原因是为了帮他,可这事仍是让他生了妒意,一直耿耿于怀。火光映在他的眼睛,犹如点起了一盏灼人的灯,赵清絃目光如炬,直勾勾地看着她,笑意更深,接着解释道:“沐姑娘怜我,改而陪我渡过一夜,可我还是静不下心。”沐攸宁愕视赵清絃,觉得不可思议极了,对方是那高高在上的国师,赵清絃在侯府受制已久,难得摆脱监视出来,不趁灯会人多杂乱,在外好好商议筹备反击要事,而是为着这么风月的理由陪她出来?这可能吗?“我是沐姑娘的男宠,对吧?”“但是……”沐攸宁恍神一瞬,瞪大双眼,没想到他还记得病中乱语,轻轻地吐出了句犹如抱怨的话:“小道长从不曾主动过。”此时夜色正浓,夏风徐徐拂过,拨散天幕的云雾,长瑠街上人流如织,身侧行人低声说笑,街上叫卖声不绝于耳——周遭一切都那么的嘈杂。赵清絃轻笑出声,像松了口气,俯身吻住了她。剎那,四周彷若无声,有如置身水中,本难忽略的杂音顿时变得很遥远,仅余含糊的音色,没有半点实感。沐攸宁半垂眼睑,颤颤的桃花眸里盛满灯光,比长夜中的群星更为璀璨,更为诱人。那片虚幻的静谧中,她好像只能听见赵清絃剧烈跳动的一颗真心——“这样,我便有资格吃醋了?”